往京中手眼通天的人里数,曹鸾此人亦算得上极为得力的一个,裴钧贯来知道。否则此时此刻此种境地下,这无官无职无有皇亲之人,便绝无可能入这戒备森严的大内天牢,更不可能来见他这御笔钦定处斩的死囚。 此生三十余载沉浮红尘宦海,裴钧万花丛中历了此身,酒肉高朋从未短过,可最后至此凶险潦倒关头,他却早也料定——若是世上还能有人来见他一面,那来的,就必定只能是这总角相交的老曹。 囚室无灯,一片昏黑,曹鸾全然瞧不清内里境况,此时只隐见当中那铁链束缚的人影勉力微动,似是真起身了,便赶忙急道: “子羽,你听着,明日一早换餐时分,会有人来接你走。“ ”到时你乔装出了宫,就从水路西下,去寻我同你提过的孟广秋……” “大难如斯,宫中朝中一番血洗,如今倾巢之下无有完卵,就连萧家、梅家亦受牵连。你家中资财抄没、产业全失,朋党门徒尽散,一切只可作从头再来,那改名换姓之事,孟氏自早有计较……” “往日京中风光荣华、高官厚禄,今朝灰飞烟灭,哥哥知你一定恨,却也需暂且先放放。过三五年待风头过去,你若是想,未尝不可再寻个——” 哐啷! 忽一声铁链猛响,一只可怖血手从栅间伸出,瞬时紧攥了曹鸾五指。 曹鸾一惊住口间,只听囚室内静默片刻,才响起一低沉嘶哑的气声: “……算……了。” 一朝权臣,一夕落马,各处暗害加诸牢狱,早叫牢中人被毒得哑了,生出满口血疮,如今单是说此二字已是要命般艰难,使曹鸾这往昔旧友听来目下一热,正待提气再劝时,却已又听他艰难再道一声: “算了……” 紧握曹鸾的血手徐徐放开,其上伤痕累累、血脓满布,待慢慢张开来,更露出掌心一道被利器透穿的狰狞伤口,血尚未凝,却已是黑紫。 曹鸾几觉双目被刺痛,下刻凝眉抬头间,又终看清铁栅后那鞭痕各处的惨绝人脸,和那人满身囚衣上淋漓的血。 裴钧隔着铁栅冲他咧嘴一笑,那一刻仿若还是当年来寻他捣蛋的顽痞少年模样,可眼梢弯起时勾出的细纹,却又将这廿年的风雨都道尽了。 不过只是二十年间,他此身已被尘世磨损,如今一落大狱,那踏过黄沙的双腿折了,笔舞翰林的两手废了,就连曾在金銮宝殿上舌灿莲花、指鹿为马的一张嘴,也再说不出囫囵话了。 ——怎么走? 还再待什么三五年? 裴钧沉默将他血手再覆去曹鸾手背上,颤颤地拍下。 等过多时,他又甚为珍重地再拍了第二下,终极力吐出最后一字: “……走。” 曹鸾扶栅的手气力顿失,待摇摇晃晃站直起身,只来得及赤目再看那牢内一眼,含恨闭目中,侧旁引路内侍已将他往外处一请: “曹先生,时候到了,这边儿罢。” 天牢外寒风似刃,夜雪如泣,曹鸾行在苍茫白絮中无力开握双手,低头见月影恍惚下,十指微颤间,入目满是沾染而来的血。 夜色愈浓。 禁城内殿雕楼宫阙之间,有一列重臣雁行。 为首老者银卦紫貂,暖袖拢手,乃内阁首辅蔡延。他两撇灰眉下目色晦然,行走间一言不发,而他身后刚调任了吏部尚书的三儿子蔡岚,却倒玉树临风、明眉开眼,走得似春风拂面,其后有各部部堂紧步相随,亦都是蔡氏门生徒从,至此朝中结束了十载之中官分二姓的局面,往后亦再无什么裴姓爪牙。 未几,少帝姜湛所居的崇宁殿到了。诸官候在殿外本欲请安觐见,只因忧虑圣躬抱恙离席可有大碍,然殿外太监却只说皇上无事,已口谕众卿不必挂怀,旁的也并不多提。 诸官听了,各自相对一眼,想是觐见不成,只好跪礼告退。 走出大殿的这行人中,蔡氏父子又是打头的,恰与一众入殿的内侍相互擦肩。 蔡延似有所觉般停步回头,见内侍当中带了个宫外人,正被近身紧簇着往崇宁殿内走去。 一旁蔡岚也见着了,怪起来:“爹,那人不是——” 蔡延沉沉低咳一声,威严一眼止了儿子说话,待回头再看那没入殿内的高大人影,倏尔目下一转想通关节,不免竟慈悲一m.BGMBuIlDinG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