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懿这才转过视线,东面的主客座上是位端庄慈目的老太太,鬓发染霜但收拾得十分妥帖,钗环不多却尽显体面,额上束两指宽褐色抹额,穿墨蓝色宽大织锦诰命服,正温温然笑望着她。 她是头回见老太太,听太后的话遂过去乖巧见了礼,便坐在太后身边,不再开口。 这场景着实诡异,明明已经嫁过去半年多,如今商议的是和离之事,气氛却像是双方头回议亲,让她觉得莫名别扭。 老太太倒不往心里去,仍是满目慈爱,“松青是几个月前世卿遣人送到宁园的,我那时还不知她是公主的丫头,只觉得小姑娘伶俐可爱便让她到身边伺候,后来越相处越喜欢,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和公主还有一层渊源,人都说底下人性子随主子,如今见了,公主果然也是一样的惹人疼爱,可惜我族中嫡亲子孙皆没有这般大小的姑娘,太后得女如此,委实让人羡慕。” 太后也不推辞,含笑应了,“这丫头别的好处称不上,唯独是孝顺,当初出嫁惹得她父皇私下里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泪,若非现在旧疾复发,眼下哪肯就在温泉宫里干坐着,倒是叫那帮子反了天的净给他闺女委屈受。” 她略顿了顿,话锋一转,“也辛苦世卿被逼请辞又落得骂名,当初若早知今日这结果,想必她父皇无论如何也不会下那道赐婚旨意了,闺女留身边一辈子,也好过现下看她每日愁眉不展,徒添烦恼。” “太后说得是,公主是金枝玉叶,下降封家原就是我封家的福气,世卿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,心头最是柔软良善不过,只是他自小就是个古板性子,不善于表达,此前听闻有朝臣进言攻击公主便立时急得病倒了,想他心里也定是舍不得这缘分,俗话说唇齿之间尚避免不了磕碰,何况他们少年夫妻,自己都恐怕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,又哪里能指望他们会明白对方,但一日夫妻百日恩,能遇见都是缘分,若因为一些龃龉而轻易分离,怎能不教人倍感惋惜。” 话都是避重就轻地说,太后看不出来其中有多少诚意,面上遂有些不悦。 “老太太拳拳慈爱之心本宫并非不能体会,但若是二人同室相对却终日形同陌路,状若寒冰,那又有何缘分可言,既然从一开始便是错的,倒不如及早结束,免得害人害己。” 合懿静静听着,仿佛事不关己一般,她知道母后的意图,也知道其实和离这件事到如今已经是不成了,但母后说会再想办法,让她只需要在公主府多忍耐一段时间便好,没有更好的法子了,她其实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,毕竟当初要死要活非要嫁过去的是她,如今惹出这么大祸患的也是她,还有什么资格和爱她的家人讨价还价,她如今只希望朝堂上早些平息下来,别再让阿玦操心这些闲事了。 许是太后的话重了些,合懿又是幅油盐不进的模样,封老太太心下暗自叹气,朝儿媳妇看了眼,眸中有些无奈。 封夫人垂下眼迟疑片刻,忽然起身几步,福了福身子,却未向太后而是朝合懿。 她从袖口拿出一张皱得几乎无法辨认的纸双手承到合懿的面前,姿态低伏,声线却仍自持,“这是我在世卿的枕头底下发现的,公主写下的和离书他至今都留着,若非亲眼看见,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能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。公主喜欢世卿……或者曾经喜欢世卿,但公主扪心自问真的了解他么,他喜欢颜伯卿的画,公主就送颜先生宿仇孙道真的画给他,他对杏仁过敏,公主就亲手做杏仁佛手送给他,他素来不喜张扬,公主就在国学监之外昭告天下您的心意……凡此种种不胜列举,赐婚之时他是不情愿,但皇命难违,对于公主所带来的一切他几乎都被动接受了,事到如今,乃至于公主这个人,他也已经接受了,但或许天意弄人,这时候公主却冷了,我此来只希望公主对和离之事三思而行,人一辈子是很漫长,但年少时纯粹的心动却可能只有一次只那一个人。” 这番话连太后都听得晃了神儿,合懿只是半垂着眼睑一动不动地坐着,她张了张嘴,一句“他喜欢的另有其人”终究消弭在唇齿间没说出来,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朝太后蹲了个安。m.bGmbuIlDINg.cOM